君たちはどう生きるか

我要干什么

多一年,狄兆发誓,就要改行干别的。昨天夜里,他虔诚地在手机上登陆了最近火热的问答网站deem,问那个神秘的大数据之灵,如果家里人大多在农村,自己在克莱登大学中专业学的是石油表面纹护理,毕业后啃老两年,终于托关系进小报当了一个月记者,还能不能投人力资源岗的简历。大数据在最终“服务器繁忙”之前沉思良久,并委婉地建议他可以先将自己闲置的房子租出去。

于是他开始思考注册一个域名,赛博摆摊算命的可行性。隔着屏幕至少有一个好处,就是能有效避免来访者的心态发生不必要的崩坏并通过物理手段传导到咨询师身上,尤其是面对他这样一个壮汉的时候。

当然,这次的采访任务还是要做完的,至少赚到注册域名的钱。凌晨三点,狄兆大手一挥开启了十个闹钟,以七点为首项、五分钟为公差呈等差数列。

随后在五点被尿憋醒。

透过厕所的窗户,外面“土财主安保”的招牌正在一片低矮平房之间骄傲地发光。一座山丘横亘在南方,看上去像个起跑线上的运动员,拦下了微微发亮的天色。街面上蒙蒙一片,似乎是稀薄的雾气。

一看到自己采访的目标,狄兆的心里就古井无波。要不,还是提早辞职吧。

Кто он?

德烈·彼得索洛夫看不懂乱码。在中国十年,他已经很熟练地掌握了汉字和乱码的区别。他一直很佩服那些面不改色在Unicode、GBK和GB2312编码错误中穿行的亚洲同行们。在他看来,乱码就意味着无法掌控的事情。看门狗的屏幕上跳动着的随机字符仿佛是恶毒的笑脸。他讨厌这种感觉。

墓碑上的画像倒没有斤斤计较。他拍电子遗照时一马当先,但是雪莉的家人对他千夫所指,而他的解释都石沉大海,最后折戟沉沙,让他万念俱灰——这几个成语被他当作初学汉语时的黑历史,留在了长得罄竹难书的开机密码中。

不知道现在那家人有没有忘掉雪莉,这个总爱和人唱反调的姑娘,但是此时此刻,只有他的心里装着她。看门狗滚过她生前的群聊记录,有些只是某个天南海北的闲聊群,有的她只是发了一两条消息,都在整理中被安德烈偷偷放进了看门狗。

Brok3r

兄弟们,我女人觉得对门放歌很烦,要死了。这些害人精就不能死一死?

喵娘娘 【bot】

喵,根据用户的需求……抱歉,根据有关法规,本内容不予展示。

32个人正在打字……

我待后宫如初恋

草山久见

DSPI小白

有的兄弟有的,首先你要隐忍,去翻邻居的垃圾桶,看看有没有用户名、工作地址之类的信息。然后混熟这一片的快递、外卖、保安,问清楚邻居人员配置和出行逻辑,最好能让你伪装成他们的一员。最后就是随机应变,他们喜欢点外卖就投放重金属,喜欢在家充电瓶就给他们送易燃物,不说了,今天放风结束了

目目目目目目

草山久见

白老师高见!

群主撤回了一条成员信息

DSPI小白已被禁言1天

安德烈不知道她的这些网友是怎么把社会工程学这么严肃的事情当玩笑的。作为一名有自知之明的社会工程师,他的实操机会并不多,看到被带走的师傅和师兄弟倒是不少。社会工程从来都是一门处在灰色地带的手艺,伪装、恫吓、说服、求情,想想就知道胃口不小。学老祖宗米特尼克无限拨打公共电话?现在恐怕连成本都收不回来。那么与之对应的,吃牢饭的机会也大大增加了。他还记得自己这么说时,她眼中每一分情绪的变化。铃兰花开在他们脚下,在那一刻就是天堂的地毯。

要不是她加了这么个群向他来请教社会工程,他们绝无可能感情升温,但她也说不定不会一个人跑上山来,最后神秘兮兮地告诉他山里有东西。他一直不相信,直到最近几次上山来,他要么突然头晕得厉害,要么看门狗失灵。安德烈很确信这里没有被城区运营商信号覆盖,雪莉总是说她觉得远离无线电信号有好处,而且无线电会让信鸽得忧郁症。安德烈甚至请过以前的同事,一位无线电侦察专家,结论是这里的电磁信号不比乌拉尔山六百米海拔上强,以及街边烤肉比老家最好的饭店更鲜美。

“何必呢,为了一个妞儿?回去说不定就不难过了。”那秃子一边往嘴里塞肉一边笨拙地安慰他。

“等下次她的坟头开满铃兰,她喜欢这个。”他记得自己只是简单地回答道。

于是就是这样了。他在开花前的季节上山,为了解决信鸽的心理问题,顺手摧毁一家黑心企业(如果是电影的话,还要作为反英雄拯救世界也拯救自己的内心),决定扫除最后这点烦心事。目前看来情况意外地顺利,之前布置下的针眼摄像头记录得很清楚,一个穿着长风衣、身材偏高、灰发、长着鹰钩鼻的男人,带着一群壮汉,每天都会出现几次,比回游的鲑鱼还准时。不过他们消失的方向都在卧佛山南,那一片可都是荒山,难道是传说中的秘密基地?

无所谓。他新闻看多了,一眼就看出这老家伙是上过电视的著名人物。不过,在碗镇一万多户人、还包括自己的祖坟边上搞建设,这家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只要捅出去……安德烈直起身,收起酒壶,竖起领口。

这就是我,他不无自嘲地想,一个控制不住的破坏狂。

相信你

到那个记者狼狈地走进来的时候,廖得财正和土财主的联合首席运营部主任兼第一荣誉产品质量顾问方忠良谈笑风生,并对公司的文艺事业进行亲切的慰问和给出建设性的指导意见。

他倒也不反感这位在接风宴结束时就把他按进小轿车里,夺路而到歌舞厅的表哥,在亲戚里,忠良哥已经是很知礼数的了。况且他每回来参观老哥的公司,都无非是出点钱重新聘用一批员工,没什么官司。自己每月都要开倒闭几家小公司,加上老哥的也不在话下。

不过,廖得财确实没想到老哥的商业头脑的进步已经超过摩尔定律的预测,表现出了迁移学习的实力。具体来说,就是请这位不太像记者的落魄年轻人打广告。老怀大慰之下,这位知名企业家也就原谅了年轻人撞翻他的三十个保镖的事情,心情恰如鸿门宴之主。当然,事后三十条狗肯定得罚一场“前进四”。

“来,坐!”肥头大耳、满面红光的忠良哥一顿引荐后,廖得财大度地一挥手,把壮士招呼到座位上。廖得财南向坐,表哥东向坐,壮士坐在两人中间,甚是尴尬。

见记者不经世事的眼神在两人之间打量,忠良哥不语而一味吃肉,廖得财轻咳一声,向记者同志介绍淳朴老哥,报完一长串头衔后,随后轻描淡写地介绍自己为“股东”,随后发现记者看向自己的目光变得肃然起敬。

经过一番引见,这位小狄先生也很快进入状态,排出九枚大麦克风,开始问问题。只是有一个问题,门口冲进来一个满脸横肉的老妇人,对着方忠良大声嚷嚷:“相好的,昨晚那批货刚翻车了,条子盯得紧,怎么办?”

狄兆:“…”

廖得财:“…”

麦克风:“沙沙沙…”

廖得财扶额笑道:“小同志,这之中一定有什么误会。您放心,道可道,一定可道。三日之内我一定查个清楚。如果我这不争气的…主任有什么违法行为,我这三十条狗一定饶不了他。你说是吧,大史?”

扭头一看,表哥在席上疯狂点头。诸狗之首一阵茫然,不知自己今日冲了哪位量子前辈的福,怎么还被剥夺了点头的权能。

见小记者摆手表示此乃小事不足挂齿,先生目光如炬让小生好生惭愧,怎好来骗来偷袭六十岁的老同志云云,廖得财听得眼皮直跳。

气氛重归和谐,三人把酒言欢——老同志把酒,先生和小生言欢,除了几个老头老太先后嚷嚷着进来、各自被衔着银行卡拎着打包的酒菜的狗搀扶出去之外无事发生,小记者看得眼都直了。

酒过三巡,方忠良终于不胜酒力倒下。廖得财走出门把那老妇人叫进来,叫她搀老相好出去了。歌舞渐息,舞女们也是有眼力见的,看得出两人不吃这套。于是灯光重又亮起。廖得财打开手提包,清点了支票,看起来这次来者格外不善,好在准备充足,尚有一战之力。

痛快旋完一盘蘑菇,面前的小记者柔柔弱弱地开口了:“廖先生,方便问一下,像您这样大企业家,在碗镇是有什么要务吗?不……不是报社的任务,只是一点个人的兴趣……”

果然还是来了。廖得财斟酌一下开口道:“这个并非不能报导,只是须延后几天,事关重大嘛。”他想提醒自己,这里没有时刻盯着自己准备记笔记的下属,没有破产重组又上市大热如过山车的“方才传媒”,没有大把砸出去又争先恐后回来每天发愁怎么花的钞票。但是。

“不信他。”他眼睛上的那行字这样告诉他,“不信他。”

一个激灵,他发现狗儿们试探性地接近几人的席位。面对魁梧的狄兆,前狗眉头一皱,退至众狗身后,后狗假寐,盖以不被第二次冲翻。廖得财缓声道:“平时我不怎么吃这些肉啊蘑菇啊,都是给它们吃。记者同志不吃……我是说吃完了的话,请帮我把碟子递过去。”

趁递碟子的空隙,他掏出一枚小钢印,在记者的胳膊上印了一下。见大功告成,他掏出一本破旧封皮的书,简单说了之后的计划,一再嘱咐记者晚些时候可以细读。穷尽三十年,他才感到读出了这本奇书的一线真相,于是迫不及待来验证自己的想法。小时候说出自己想钻研奇书,被父亲一顿训斥,就这样,他的一辈子完全毁了,注定要在发大财的路上一去不返,再也没法做学问。

一只大肚子的母狗翩翩走过酣睡不醒的方忠良,把他没用上的餐巾摊开在自己脖子边,然后小口吃完了剩下的菜,最后用毛巾优雅地擦了擦眼角和耳后。正当它要扶起这个醉汉时,狄兆眼皮一跳,喊道:“没事……要不我送方先生回去吧,正好商量一下明天采访的计划。”那狗也是听懂了,人性化地舒了口气,看向廖得财。廖得财笑道:“小选啊,平时跑得快,现在怀了小的倒来献殷勤?跟上,别让客人做事。”

狄兆扶起方忠良告辞了,廖得财知道他一时间不能接受自己的想法,便也不再强求。小选跟着方忠良回去,其他几条狗在那里晕头转向发春,不知又是什么吃坏了,暂且按下不表。


德烈·彼得索洛夫吹着轻巧的曲调,将目光从后备箱那个硕大的纸箱上收回。这只是意外之喜,没想到简单地换了身行头就混进了一群搬运工中间,然后从堆满半面山崖的纸箱中顺了一个出来。似乎他们在山里不仅建了基站,还准备搞一个物流中心,如果猴子和鹿也想寄快递的话。

纸箱在磕磕绊绊中有点变形,分量很轻,摇一摇也没什么动静。直到他把纸箱抱上二楼,发现屏幕都闪起了雪花才感觉大事不妙。基督(或者不管什么东西)在上,把辐射材料装进纸箱然后不做防护地寄出去,这是准备开烧烤大会吗?犹豫了一下,他以最快速度把纸箱推下过道,塞进一堆报废的机器里。先就这么着,等联系上专业机构再找山里人算账。

欢迎 柯尔莫鸽鸽鸽罗夫 来到聊天室

自动翻译已开启

下午 2:32

柯尔莫鸽鸽鸽罗夫

任何人知道,暴露在核辐射下要怎么处理吗?

脑袋开花伽罗华

hfadios

@柯尔莫鸽鸽鸽罗夫

Кр4мПт8

@柯尔莫鸽鸽鸽罗夫 同志,能估算剂量吗?

不能的话洗个澡,然后吃点好的,开始祈祷吧。

他简单洗了个澡,然后往嘴里塞了几根蛋白棒,在开始祈祷时发现祷词都忘干净了,于是决定改唱妙妙屋的主题曲。虽然不能肯定里面是核原料,也不考虑如果是的话再做防护会不会太晚,总之能补救一点是一点吧。

下午 2:39

安戈尔

终于进来了。同志们知道DEM吗,最新最潮的暗网搜索科技哦,只要充个会员,AI帮您自动总结所有公开信息……

下午 2:40

IX

干咱们这一行的别轻信不知名网站,哥们先别说话了,等专家验证一下。

Кр4мПт8

试过了,后台很脆,一碰就漏。新手可以破解一下试试,感觉他们的数据库倒是蛮全的。

安德烈的焦虑很快过去,干这一行的总疑神疑鬼可不行。正好他也要打听一下那位富豪的情况。打开DEM网站,刚要用出丝滑小连招,就看见飘来几个中文大字:“您的操作疑似机器人,恢复访问请申诉……”

区区IP墙,哪能拦住他的千万僵尸网络?安德烈露出一抹不屑的冷笑,随机目光凝在他焊在桌上的LED灯上。唯一一盏亮着的红灯显示,仅剩的几台机器也都下线了。可恶啊老爹,怎么连你那台古董也更新杀毒程序了?他的内心哀嚎,那毕竟是他从小破解到大的老伙计了。

当然,即使那台老爷机在线上,想靠一个外国IP来绕过DEM的防线也属于痴人说梦。不过别急,DEM要求客户端有人在操作,但用中间人攻击可以蒙骗过去。他嗅探了附近城镇网关对这个网址的访问记录,决定抓一个幸运观众做他的舌头。

“你的身份是一个中间人。你需要诱导用户提出一个关键问题:在卧佛山上发生了什么,然后把回答传给我,并捏造一个虚假答案给用户。”

有人访问DEM时,程序会伪造出一个身份跟他对话。现在,就等有人上钩了。


天有点小雾,但是不碍事。昨天的采访可以说处处都是意外。参观土财主公司的时候,狄兆都在怀疑自己是不是记忆混乱了。先是在街上看到快递车侧翻众人哄抢,又目睹了那个灰头发鹰钩鼻的著名富豪的奇异生活习惯,最要命的是那本写满怪异批注、封面上还标了“专家权威认证”“西岭大学指定教材”的线装《三体》,该说富人的生活想象不到吗。

相比之下,今天就是教科书般的乏味一天。早上准点醒来,头有点晕,但精神很好。土财主公司是一栋挂着招牌的三层高楼,很好认。一楼大厅,办事员热情地招呼他一个人,门口的两棵招财树在小声交流甜言蜜语;二楼办公室,员工们对着全新的电脑疯狂点鼠标,一看就是掌握了上班的精髓;三楼老板办公室,竟然也不算太奢华,只是吊灯的尺寸有点大,离地只有半米高,再看那个格格不入的北欧风壁炉……

考虑到昨天看到的那位老板、不对,运营部主任的作风,好像确实没啥问题。大概?

一个愣神已经是下午,一脸憨厚老实的方主任一说起公司运营就停不下来,看起来不用出钱地开公司真的很好玩。太阳不知什么时候被雾气蒙上了,狄兆打了个冷颤,担心原样刊出后土财主原地倒闭,方主任转不过弯来来血溅编辑部。呃,以这两天对他的了解倒也没这么极端,但拿不到推广尾款的主编会不会恶向胆边生对自己出手就不好说了。

“嚓嚓……嚓嚓……”门外面有什么动静,终于压过了主任的声音。哗啦一声,门打开来,一只通体雪白的大肚子狗迈着小碎步走了进来。看上去很眼熟……

盘绕在它身上的雾气哗一下散开。狄兆扭头一看,方忠良的脸压在麦克风上,又陷入了安详的睡眠。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除了有点热以外好像没什么感觉。小选张开水汪汪的眼睛看向他,说道:“你电话响了。”他揉揉狗头,跟着它走出门去。

什么呀,还以为是廖老板看我不对付来杀人灭口了,原来只是时空错乱了呀。狄兆差点以为这是个梦,但突然惊醒结果发现方主任还在说话可能更折磨。

刚拿出手机,一团雾气扑上去,在网址栏里一通输入,最后留下一圈水珠和一句模糊的嘟囔:“又搞定一个,歌会肯定赶不上,工作不能丢……”狄兆感到自己格外清醒,不由往跳出来的对话框看去。

“最后留言系统全球开启。目前,该文明即将步入重启阶段,向文明中最后的个体广播此信息。你们可以在重启前留下你们最想留下的一句话,作为后代的新文明将能看到你们的留言。关于文明重启:本计划是星联的无痛、高感知、分形化的一站式解决方案。对于星球来说是一个清理垃圾的好机会,星联高度重视用户的声音,目前已经做到全流程可控。猜您想问:用户反馈、具体流程、实施方式。”

还以为时空错乱了,原来只是地球要爆炸了呀。不过停停,怎么突然……

“关于重启的标准,星联有自豪而严格的规范。技术上说,作为操作对象的文明已经陷入漫长的停滞和循环,巨大的设备无人维护,个体缺乏归属感和动力,虚无主义盛行。星联在每个行星上投放信标。信标的主要成分是虚烷,在稳恒能量流的场中向外扩散,稀释到一定程度则触发警报。虚烷作用的机理较为复杂,建议您前往银心图书与档案馆查询。一个供重启前文明成员理解的比喻是,它是一块糖,在规律且迅速搅动的水里会快速溶解。工业越发达,能量流动越快,它就消解得越快。目前最接近的虚烷就安置在你南边一千米处。”

大楼里到处都是看不见人,倒是门口的招财树已经确定感情,开始亲密地摩挲枝叶。狄兆想给家里、给报社打电话,这玩意又跳出一行字,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字似乎泛着一丝殷红:“是的,就像您想要关闭这个会话一样,这就是文明重启的方式。”能这么沟通是吧?狄兆试探着说道:“什么花里胡哨的,你是不是还要用这个AI来取代人类?”

“您的问题很有趣。技术上来说,我们不把您现在正在对话的这套程序称为标准态生命,也不认为在重启后它们能发展出占据统治地位的新文明。星联自豪而开放的传统让我们极少干预文明的自然发展,不过对多元和少数群体我们可以采取适当的扶持策略。具体情况请联系我们的包容部门。”

这满满的既视感……不过说起来,昨天廖先生说要在南边山里做一件大事,已经计划了整整三十年。“……所以,你们的虚烷应该是普通人碰不到的吧?”

关于虚烷被人为取走导致重启的可能性,用户的建议很有道理。模型正在思考,用户的建议很有道理。模型正在思考,用户的建议很有道理。模型正在听演唱会……”

得,这下知道外星委员会是帮什么货色了。

外面的大街上还有些人气,那小选瞅准一个方向就一溜小跑过去。看着缭绕着脚脖子的淡淡雾气,狄兆还是一咬牙跟了过去。长这么大,他是第一次来派出所。远远望去,那座混凝土搭成的二层楼房就散发出生人勿近的气息,走近一看,才发现派出所是在这座银行大楼的隔壁,仅仅一间门面,大门上倒是挂了“碗镇派出所”“街区反诈中心”四五块牌子,挤得大门堪堪能开而已。

原来担心走进去就要面对“除非忍不住”的考验,一看到里面就知道想多了。四五个小孩裹着毯子在激烈地王者荣耀,老头老太嗑瓜子打牌,问了才知道警察同志在里屋忙着呢。有急事吗?哦不急去边上坐着吧,旁边有插座,WiFi密码贴着呢。

只是一个壮汉在一群老弱妇孺中间终究找不到个合适的姿势。正当狄兆认真研究挂在墙角上能摔出几级残废的时候,他隐隐约约听到了里屋的声音。

“……难办,别误会……”“……说走就走,当我们……”“……三个二不是你怎么还有……”

最后这句倒不是从里屋来的,而是老头一把没拿下要耍赖正被揪着打。但记者以独特的敏锐早已听出其中一个来访者的身份。很难想象一个远近知名的乡贤、实际上难辨正邪的人物,竟然还能被人那样气势汹汹地抢白。


得财花了好久才在历史中找到对应的启示,心情也随之放松。哭闹的堂嫂、怒目圆睁的侄子、阴沉着脸的族叔,统统成了无关紧要的背景。那个一手扶额的年轻警员此刻正努力摆出严肃的姿势,来压服一屋子的牛鬼蛇神。

“所以,你们认为廖得财先生,提出想上卧佛山是要强行迁祖坟,违背了家族的传统?”他以一种像唱歌的的调子说道,满脸通红,这才压过屋子里的嗡嗡低语声。一屋子的人就好像听到发令枪般争先恐后开口。“娃儿腰股硬喽,不服老人管教……”“说句公道话,他大老板那说话声音是响的呀,可祖宗大事哪是说定就定,带了一群……狗,要霸王硬上弓?”“要我说二叔哪是违背传统,哼,那是他一人出了头,就要断家里的脉!”“小点声,小后生,这话哪能当面讲的呀!”

廖得财眉头动了动,却并不反驳。这次回乡,自然是有上山的意思,虽然不是要硬迁坟,却也不好解释其中的分别。三十七年前电闪雷鸣的那夜,两个少年在祖宗庇佑的山上一脚踩空,一个离奇失踪,一个做了三十年的噩梦。他一直在等待这一刻,证明自己从未丧失勇气,证明唯有他看破了世界的终极。

可是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昨天在礼堂上,尚文族叔明明满脸笑容,家族对他的礼物都很受用,甚至接风宴的时候还有不少小辈不了解他的习惯,站起来向他敬酒。他一一摆手拒绝,他们也没显得多不高兴,身边的长辈还拍拍他们的肩笑着说些什么。为什么今天,就在他要提出去山里的想法时……

等一下,二叔这个称呼,这崽子以前不总是叫他老叔的吗?背叛、回归,“他用大脑在深渊里种玫瑰,而地上的人却把荆棘当作背叛的罪证”,暗合的仍然是圣书中的逻辑。

他扭头看向警员,示意有话要说。警员疯狂咳嗽,嘈杂的演唱会现场终于变回了审判席,等着犯人的最后陈词。他说:“我哥……他也看见了。他才是大脑,对吧?他怎么告诉你们的?”族叔咄咄逼人的目光突然软化,不敢和他对视;崽子倒是目光清澈,看来是真把他当敌人了,于是他拿出手机,取消了崽子的包年套餐并在他眼前晃了一下。崽子的脸色由红转青,一步、两步,倒退着出了房间,眼泪已经掉出门框了。

堂嫂兀自强撑,说道:“什么大脑,乱七八糟的。是,你那哥哥还活着,要不是他真拿来给我们看,谁知道你藏了金项链手镯给自己用?挖祖坟瞒着你叔叔婶婶,亏你想得出来!”

一想到家族男丁拎着铲子在祖坟里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样子,廖得财的内心就毫无波动,甚至有点想笑。他从那晚的意外中得来的远非什么金子可比,当然也比这种有形之物要难找得多。听到“拿来”两字的时候,尚文叔似乎要阻止她说下去,但已经晚了。这项链手镯,怕是尚文叔自己媳妇的吧。

但他已经获得了足够的信息。亲哥哥,廖得寿,这两个称呼从遥远的记忆之湖中忽然浮上,一下子解释了种种蹊跷。哥哥落下山崖那张扭曲的脸、自己模糊不清的嘶叫、天空中那道像符咒一样的闪电、父母长辈混杂着责难和恐惧的眼神、无边无际的反锁在门内读书的日子,似乎都在这一刻高呼着要去向某个地方。


气更重,狄兆总感觉在土财主大楼里感受到的那种疏离感蔓延过来了,只是因为老人小孩本来就在自行其是而勉强维持一个平和的假象。他突然听到里屋一阵巨响,随后一辆别致的双车斗挖掘机从弥漫街道的雾气中开出,把冲出来的鹰钩鼻男人接上,然后朝南飞驰而去。呃,抛开外露的液压设备和奇怪的球形驾驶室,那好像是一只螳螂?

Boss跑了,那我的故事怎么办?狄兆本能地追上去,这才发现雾气中人形若隐若现,好几个人和他擦肩而过,却完全没有反应似的。他突然感到左手虎口一热,定睛一看,是一个小小的金色印章痕迹在若隐若现。难道是这东西保护了他的神智?他几乎要相信廖得财那一套了。

雾气里似乎只有一栋小楼。


外的声响更加剧烈,已经远远超过了耳机的降噪范围。安德烈扯下耳机和绒帽,扭头看向那里。饶是以他的定力,也不由盘算起对策来。

近了,狄兆才看清楚那是座古旧的二层住宅,雾气中看不真切,但是一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微微发光,二楼传出细微声响。

三层十一台显示器都在微微晃动。安德烈关闭它们站起身来,蹑手蹑脚地贴到门边。那只熟悉的包了浆的把手此时竟如此陌生——

一个箭步冲上二楼,鞋底如同浸在水里。蹚过浸泡在奇怪水雾中的树叶和灰尘,他看着那扇破败的门,毫不犹豫地飞踹过去。

门如同字面意思地裂解开来,比咖啡中的冰块消失得更干净。大功率灯光直射进来,安德烈掩住眼睛,砸开门旁小灯里的暗格,开枪还击。

门中是一个老旧的房间,墙纸脱落,显出后面的墙皮。米米鼠的嘴上叼着几个烧尽的烟蒂,泡面杯斜斜扣在笔架上。几台设备歪歪扭扭地堆在一起,上面有高温扭曲的痕迹,贯穿孔清晰可见,显然是报废了。地上还有血迹和焦黑的弹药痕迹,显然发生过短促的交火。再回头,一楼的地上,一只用胶带缠起来的纸箱静静地放在地上。


雾弥漫,不见天日。街道上鬼影幢幢,连坐在台阶上的狗都多看了狄兆一眼,吓得他不敢多待。这个箱子一看就是妙妙道具,于是他很开心地抱走了。

辨不清方向,但是前方那座山倒是越来越清晰了。碗镇的地形是一个小盆地,更确切地说是一个坑,无怪乎镇民会用碗来称呼这座小镇,此刻越往上走雾气就越少。卧佛山高踞南方,投下的阴影可以蔓延到镇中。等狄兆靠近了才发现,山体向北突出,从镇上看来压迫感十足,实际却不高,从挂着闲人免进却豁然洞开的景区门往里看去,稀稀拉拉的干草中下自成蹊,两边散落着上供用的红纸和纸钱。

景区内的雾已经很淡,绕到山侧见到阳光,阳光下虽然体感没有风,光线穿透空气在地上还是留下明暗不定滚动不息的条带。上到半山,稀疏的针叶林又遮住了阳光。

山上的奇怪景象也不能吸引他的视线。抛锚的螳螂车,散落的纸箱,树上的闪着红光的摄像头。那个人就在那里,黑色斗篷下的鹰钩鼻看起来既熟悉又陌生,直到一只手抬起来迅速擦掉了悬挂着的鼻涕。狄兆把纸箱扔在斗篷人脚下,喝道:“见鬼去吧,外星人的走狗!”

那人桀桀一笑,斗篷飞扬,山石涌动,狄兆差点站不稳。往四周一看,卧佛山正在节节攀升,还不断往四周喷吐着雾气。他发现自己置身一片陵园当中,而重力还在拉着他向一侧跌去。他只好说声得罪,然后死命攀住一块墓碑。说也奇怪,那墓碑上是个还不错的女生,这时笑容挂不住了,愤愤地盯着狄兆,说道:“抱意思,你哪位?没看~到我们在听演唱会吗?”

狄兆又扭头看去,原来那雾气竟是一个长满鳞片的大蜥蜴吐出来的,一群怪模怪样的外星人正跳着舞。有个四肢特别长的外星人走过来拍拍他说:“哦你就是地球那个文明重启应急联系人是吧。抱歉哈我们搞错了,该重启的是一个古代猫文明,它们给你们留下的遗言,我想想哈,是‘喵’哦。它们的指标忘记清理了。我看看,好像有个虚烷掉哪里去了?没事,你放宽心,重启了也不过就是来这听演唱会而已。”

山实在太颠,他吐得连酸水都不剩了。再看那个老头,刚刚还在猖狂大笑来着,突然脚一扭摔下了山崖。呃,好像这么个老头也不够他塞牙缝的。毕竟他也撞翻过三十条狗不是。


上是几位仍然效忠于他的手下,被连夜征召过来看管三十条狗。秘书李文洁说,其实不是三十,而是三十一,因为早上有只分娩了。保镖队长王淼说,老板你指个地方,我帮你摆平,看谁说你不人道。财务总监罗计推了推眼镜,说老板你的钱都安全着呐。

老廖很是满意。当年他带着第一条狗“富贵”走进老对手的家…去求情的时候,那个老伙计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说要约束心中的狗可不容易。于是他把对方的儿子改了名后拉进来做保镖,又先后养了159条狗,把生意做到了全球。他的座右铭就是由着性子走,于是他指着晴朗天空下的卧佛山,直到车开到山脚下。他直接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跳下车,一串狗浩浩荡荡地跟上。摆脱了几位忠心日月可鉴的手下,廖得财并不觉得多么害怕。既然神谕已经预示了光明的存在,他便只需前进。

然后他就发现自己好久没爬山,爬不动了。他似乎听到山上有人在惊叫,然后一只纸箱从顶上掉了下来,半路就摔开了。阳光刺眼,他伸手扒拉开那堆残骸,里面是一只半透明的猫。他的明悟告诉他这就是执剑人的剑,不过在反应过来之前,狗子们就汹涌过来把它淹没了,一声猫叫都没发出。算了,他想,反正不就是广播了地址吗,也不是什么大事。


定是那箱子有追踪器,安德烈懊恼地想道。不过没关系,既然那个据点被放弃了,他直接放开了所有的黑客小道具,这下当地的无线电通讯都至少得断个三天。果然还是破坏起来比较顺手。

倒霉的是他的车不知道被谁开走了,于是他只好走去雪莉的墓。天气晴朗,他看见那座山居然就这么拔地而起,背上的墓碑就像是坚固的鳞甲,而阳光却依然很刺眼,没有半点被挡住的样子。他揉了揉眼睛,哦原来是山体滑坡啊,我还以为是哥斯拉呢。


佛山轰然倒地,背上无数坟头如今混在一起,也省了碗镇人迁坟的麻烦。狄兆灰头土脸地从乱石堆中爬出,除了中午吃太多想吐之外没什么状况。他拿出手机,那个絮絮叨叨的deem,哦不,是暗网机器人DEM,已经变回一个未成年无行事能力机器人,很有礼貌地问他“AEEEE……”是什么意思。他关掉DEM,仔细地对着石山拍了几张照。开玩笑,记者多少还是要有点素养的。

回头望去,巨物落地刮起的狂风把盘绕碗镇的薄雾吹了个干净,连带着那块招摇的土财主招牌也卷了去斜插在镇中央,成了个大号的日晷,苍白的太阳投下阴影,落在街道上。人们蹒跚地绕过阴影,克制地发表一番评论,然后继续关心粮食和蔬菜。

再看DEM最后一条猩红的提示词“请写下您的留言”,狄兆觉得自己已经有答案了。


千古丁仪神君的福,摘下老镜片的廖得财根本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就被方忠良携家族老小簇拥着回到了廖氏老宅。倒也不是他们良心发现或者摆脱了什么诅咒,而单纯是家里断电断水没钱修了。据说刚刚发生了一起小规模的地震,说是老祖宗发了怒,卧佛山都挪了地。这不是,所有管道线路就不通了嘛,之前那些不愉快,廖家儿郎哪里会一般计较?

廖得财无心再和这帮人精一般见识。那张梦中时不时闪回的脸如今随着惊险的仪式远去了,自己的理论也终究得到了验证,网上那帮家伙攻击他的理论也好,攻击他的产业也好,不过是吃不到葡萄罢了。一想到这里,他从秘书手里接过新出生的狗子,笑道:“你就叫葡萄吧。”被葡萄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再想起那张愤怒恐惧到变了形的脸,这位沉稳的企业家点了下它的鼻尖,笑了。


后这位倒霉鬼把自己挖出来并对自己施展急救倒是花了些功夫,而且需要担心因为可大可小的灰色行为而被遣返的可能,倒不如早点辞别这个伤心之地。坦白说安德烈并不算很想念碗镇,至少除了烤肉、蘑菇、包菜、大酱、饺子、骨汤以外都没那么留恋。

让他还算安慰的是,他在从衣服裤子倒出来的土里找到一小朵铃兰,瘪瘪的,没什么精神,也许是被他强韧的民族精神熏坏了吧。属于过去的终将朽坏,未来还有大片的花海等着他。


“嘻嘻,我一定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