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弱女生呆站着,裤腿跳动的火很时尚、很可爱,让冰莹莫名想起柳老师昨天的新裙子。
她抬起头,被熏得泪汪汪的眼睛里满是不解。她伸手拍打,吃痛缩回,手上已燎出一个大泡。这光照亮了玲捏着烟头的手,冰莹伸手拉着玲,感受到她胸腔的起伏。她们能闻到对方身上的香水味,当然……还有一缕油污燃烧散发的恶臭。
扔在水龙头边上的泔水桶现在只是在闷燃,但是远远没有燃烧的布料那么刺眼。昏黄的灯有气无力地亮了亮,挂在蛛网上的蛾子干尸似乎还在微微颤动。冰莹斜靠在离桶和那个丑人最远的墙角,根据好学生守则,“当你离墙不超过一步时,你应该看不见任何能够到的窗户和栏杆”,那扇看不见的窗户透进阴沉的天光,却也只照到丑人的下半身,她的上半身留在阴影之中。
她以为那一声声不知是呜咽还是尖叫的响动是玲发出的,但捂紧自己的嘴后就听得不真切了。天花板呻吟一声,掉下来不知道什么碎片。
玲咽了口唾沫,说:“小吞,水……水龙头在那边。”小吞拖着腿到了水斗边上,使劲去够龙头,她的裤子黑一块红一块,却把脏兮兮的瓷砖擦得发亮,慢慢淌下了脓水。第一个龙头没有水,第二个“扑”一声淌出黑色的泥浆。小吞只是把脸埋在那泥浆里,肩膀一耸一耸。
焦糊味还在蔓延,冰莹憋红了脸,终于还是等到玲发出了第一声咳嗽,心里稍微安定。那泥浆终于冲尽,不太干净的水汹涌而出,把小吞推出几米,跌倒在门口。冰莹正呼出一口气,却听到水开始溢出水斗的声音。她刚刚才用它遮盖小吞的哭喊声,但此时汹涌的水声吓坏了她。也许是水流阀坏了吧,巨大的水流冲刷着一团一团的脏东西朝她们两人过来,有些甚至还残留着火苗。
玲扭头看着她,眼神充满了绝望。她穿的是新鞋和新短裙。冰莹看向小吞,低声说道:丑人还在那里,出不去的。你脱下鞋子去把水龙头关了,我去把丑人支开。我说一二三——
冰莹跑出几步,小吞身边烟味没那么重,但是有股烤肉的味道。她跳到小吞身边,刚要低头把她扶起,就听到一声惊叫。她转头一看,顿时呆在原地。玲踩上了泔水桶,就那样突兀地摔倒。在仅能覆盖瓷砖的积水中,玲一边挣扎一边呼救,却还是一下子就沉了下去,吐出一串气泡。
喂,你们怎么这么久?老师不高兴了……班长佳佳探头进来,吸了一大口烟,被呛得直咳嗽。她的惊讶表情还凝固在脸上,冰莹发现小吞已经站起来,撞上了她。她伸手指向小吞,面容扭曲:“你先撞我,我要告诉老师!”说着就去抓小吞的手。她涂红的指甲嵌入小吞的手臂,又突然撒开,手掌上肉眼可见地冒出烟气。她脸上闪过迷惑和狂乱的神情,突然转头看向冰莹:玲呢,我们快走,叫老师来管这个丑八怪。
冰莹刚要应答,只见小吞斜冲向佳佳,把她撞倒在地,又狠狠踩过。佳佳的惨叫戛然而止,只留下粗短的喘息。等冰莹艰难地捂着嘴从烟雾中爬出来时,看到的只有一具印满了黑色脚印的尸体,贴了十几个小红花的手被黑乎乎的水冲刷,正一下一下地挥动着。外面在下雨,雨不大,雾蒙蒙的,只听见屋檐滴水的啪嗒声。
教室里正发生一场不大不小的骚动。小吞从后门进来,正是卫老师心情最差的时候。他一个粉笔扔向小吞,正中眉心,后排几个没睡着的男生见了,发出嗤嗤的低笑。正因如此,没人看到小吞那半边身体上烧焦的斑块。
小吞立定不动了。卫老师说:课先不上了。小吞,你出去。
他又说:我说,让你出去。
他又说:你不准过来。
小吞一步步地走向讲台,湿哒哒的头发遮住了半张脸,黑糊糊的泥浆又覆盖了整个上半身。数学委员大伟站起来说:阿吞同学,老师也是为你好。他伸出腿拦在小吞身前。小吞一脚踩上去,大伟的五官拧在一起,连黑框眼镜一起拧碎了。卫老师指了几个同学,他们马上推出课桌和书包,挡在小吞身前。小吞的身形淹没在如山的试卷中。下一秒,一张试卷吐着绚丽的火舌腾空而起,几个同学捂着手或者脸开始哀嚎。
卫老师说:还没有下课,都自习。他又说:小吞,我这就叫你家长。
火焰温柔地包裹住课桌,包裹住黑板,包裹住卫老师的骨架,为它们镀上亮晶晶的晶质外壳。下课铃适时响起,同学们醒来,开始笑,开始打呵欠,开始收拾书包。出操!体育委员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众人怜悯地看了一眼身上贴满五颜六色书页的小吞,队伍没有给她留出空位。像往常一样。
走廊上站满了人,冰莹好不容易挤到自己班的队伍里,心里直打鼓。好在她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剩下的几个好朋友笑着向她打招呼,其中一个昨天才刚刚绝交。她们叽叽喳喳说着三天三夜说不完的新闻。冰莹问了句丑人怎么样了,有人轻描淡写说了句还在教室,好像又不想出来了。
队伍一列列地下楼,如同蜿蜒的毛毛虫。值日生来了,脸上满是雨水和傲气。他仔细地检查了卫老师的骨架,并且给班级扣了两分。他又扭头过来对着小吞说:同学你学号多少。
小吞的眼睛也开始冒火了。一定是从里面烧上来的,因为她的头发还很湿,脸上也有水渍和泥巴。值日生并不着急,他只是走形式地问一句,毕竟每个班的拖油瓶他都清楚学号。他潇洒地在本子上画了两笔,走向下一个教室。很奇怪,他的腿好像突然动不了了。他往地上一看,发现整个教室的地板都覆盖一层滚烫的黏糊糊的东西,他的腿已经烧去一半。他用最后的力气把值日本往外一扔,最后的呼喊卡在了喉咙里。
今天作报告的优秀同学给贫困地区捐了两栋教学楼。他深情并茂地描述了这两栋楼的高度、宽度以及地基深度,主持同学和校领导听得眼泪汪汪。校长正要鼓掌,一张浸湿的纸贴在了他的脸上。他抓下来,仔细地捋了捋头发,定睛一看,然后大声喝道:学号 37589-5729758-8752-752580 的同学是哪个班的?
校工部的值班员跑上讲台,看到校长的时候不禁愣了一下,直到校长又捋了捋头发,把半片碎纸扣下来优雅地弹掉,才不确定地走上前:校长……校长应了一声,值班员才附耳告诉校长是哪个班级。
此时的三班方阵也不太整齐。没有了带队老师,虽然有值日老师友情带队,但是这个老师看起来很不高兴的样子,竟然没有叫队伍里站歪十厘米的那几个同学调整位置。于是三班的队伍从主席台看下去就格外显眼,几个站歪的受到了格外的注目。
冰莹就是站歪的其中一个,她的睫毛上全是雨水,裤腿则沾着黑乎乎的东西,很是难受。直到听到好闺蜜发出笑声,她才知道自己又被绝交了,于是憋屈地调整站姿。就当她调整肢体的时候,她的余光瞟到了教学楼的一点亮光。
谁也不知道这几件事情发生的先后顺序:三班一个站歪的女生突然惊叫着跌倒;校长威严地喊出三班的名字;大雨滂沱而下;校长手中的纸片燃起滔天火焰把主席台上的人吞没。
这一天的午饭大家都空着肚子,但是晚饭又有了。新上任的校长、原来的校工部某值班员担心同学们饿着,于是贴心地给下午减了一节课。回到教室的时候,冰莹发现走廊的栏杆缺了一截,后面还有黑乎乎的脚印。有好事者走下楼去朝天上看,限于教学楼的构造,冰莹在楼上没法看清楚天上,但是那几个跑出去看的同学(包括她的闺蜜)身上突然燃起火光。
她被叫到校长办公室去了一趟,是关于她上厕所多花了一分钟的。走出来的时候她听到校长在跟什么人打电话:嗯,哦根据这个飞行速度早晚会到……哦地球是圆的,那就飞出去……
学校多了一条新规定,在教学楼外走的时候不要抬头,据说这是担心雨水滴进眼睛会得结膜炎。大多数学生都遵从了这个规定,少部分抬头看的都被罚站了,其他的没人关心。冰莹当然不会去看,她视网膜的火辣到现在还让她无缘无故流泪,出操的时候眼睫毛的雨水只让她感到舒服。
冰莹有一次无意从女厕狭小的窗户朝外看,发现一个人形站在教学楼顶上,抬头向上,突然燃起熊熊火焰,然后坠落,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响起噗叽一声。她去食堂的路上经过那个地方,地上干干爽爽的,周围的雨水似乎努力朝中间流,但是都蒸发了。此后在上厕所时也偶尔有这个噗叽声,只是越来越稀疏,而雨声似乎也越来越密了。
冰莹有一次午睡,做梦梦到自己站到天台上,她试着抬头看天,那里一片光明,刺得她眼睛发痛。她惊恐地醒来,看向班里新的那个受气包。他的座位上空空荡荡,好像才离开不久。
她发现自己在栏杆外面。只有被抓住的右手手背还贴着几朵小红花、皮肤细腻。她使出最后的力气一挣扎,整只右臂从焦脆的骨架上脱离,随后在那个人的怀中燃烧爆裂,把他变成了一把火炬。身体突然轻了。啊,变成火了啊,她笑道叫道,最后的残躯从栏杆中挣扎着飞出,飞向烈火预言的美好世界。
“向阳中学是我市重点中学,使用的模因学习法大家都说好。今天却出了这档怪事,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扔出墙外,家长喊里面的人也没反应。记者今天带您来看看!我们现在日头很毒啊,这团东西都晒瘪了,感觉是哪个学生的床套?希望同学们都有个好成绩,不要被这事打扰了。”